文:謝國鐘建築師
一塊黝暗的木頭在水面上漂流。
它沿著低陷的溪仔底窪地向下游流去,像一片枯褐的落葉。溪中擱淺的樹枝偶而會將它絆住,但一會兒它又順著平緩的溪流出發了,水面映照著天光雲影,而它自由自在地旅行。
它流進了枋橋頭的石拱,很快地又從橋拱的陰影中溜了出來。它輕倩地穿過了另一座石橋,而一條豐沛的支流則匯入了枋溪,於是水面變得更加寬闊了。然而水流卻漸行漸緩,當它經過人聲喧嘩的十字街石橋時,卻倚著橋礅靜定不動了。
那塊木頭靜靜地泊在那兒,像一艘烏篷小木船。
一輪橙黃色的滿月,緩緩地自府城那一片低矮的磚瓦平房中昇起,越過縱橫錯雜的燕尾馬背,越過了飛簷高翹的紅毛樓,並且將有如藍黑色長布條的枋溪渲染成一面昏黃的古老銅鏡。
漲潮了。潮水從台江內海汨汨地往回倒流,流過了城牆的水門,流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小石橋,最後潮水的波峰終於抵達了十字街的橋拱,於是那艘烏篷小木船又起碇了。不同的是,這回它將溯洄而上。在幾個時辰之後,它又回到了溪仔底窪地,並且在退潮時擱淺在溪畔的泥地上。
隔天清晨,一位懷裏揣著一簍蔬菜的婦人走近了枋溪,當她蹲在石階上正要進行洗濯時,突然看見了那塊黝暗堅實的木頭。
那時正是清高宗乾隆初年,也是西方海權列強的船艦在海上橫行的十八世紀中葉。
街巷雙重奏
西元二零零一年,三月一個清朗微涼的正午,我站在清水寺的廟埕上,準備出發。
我打算用一整個午后時光,做一趟小小的壯遊之旅,而清水觀音寺是我的起點,也將是我最後抵達的終點。
站在兩株老榕樹的濃蔭下,我閉上眼睛,用想像重新構築周遭的景物。在我左後方的廟埕一角,有一口平安井,而井旁 的老榕下,佇立著佈滿鐵鏽的手搖抽水幫浦,面板鑄著「津田牌」。而在右前方,另一株老榕下有一間簡陋的小廟。至於那座墨綠琉璃瓦、灰色石板牆的清水寺就在 我正前方,前後左右四條小溪般的曲折巷道向這裏匯聚,彷彿廟埕就是一灣水潭。
然而兩百多年前的那條枋溪不見了,卻變成一條加了蓋的排水陰溝,將廟埕劃為前後兩半。兩百多年前那塊順水漂流而 來的木頭,也早已成了廟裏庇佑眾生的觀音雕像。當我站在寧謐的廟埕裏,聆聽著遠方隱隱的市聲時,那種奇妙之感,就好像站在十八世紀的古老門檻,遠眺著二十 一世紀的聲色光影。
前方的旅程,將是一闕由古老的曲折窄巷與筆直輻射的大道所合譜的奇妙雙重奏,我聽見了弘壯華麗的巴洛克樂章裏,婉轉悠揚的中國小調正迴折百轉,裊裊不絕。
只要沿著溪仔底窪地形成的巷道往南走,再穿過「六合境清水寺」的紅色鐵拱門,眼前就會有一條筆直寬闊的大道由西北往東南貫穿而去,有如抽刀斷流,將溪仔底巷一刀兩斷。
橫越過車流來往的道路,走上另一段溪仔底巷,路經一家日本料理店,當走到了橘紅色外牆的PUB時,我轉進了更為 狹隘的柱仔行街。這條人字型的巷道又叫做「挑仔巷」,據說是因為挑夫聚集而得名。前半部呈東西向,到了後半卻轉為南北走向,沿途佈滿急彎淺灘,開展處總有 一兩株樹木生長。寂寥的窄巷,巷側牆根排列著寂寥的盆栽,而一隻寂寥的黑白花貓正蹲伏在牆頭上,一瞥見了我,牠倏然起身徐行,走走又停了下來,回頭定睛看 我。
柱仔行街的一條肢幹被拓寬後改名為府中街,向西可望見孔廟前的泮宮坊及大成門。我向南繼續前行,穿過榕蔭下的永華宮小廟埕,這時馬公廟后街就像意外的笛音,迅疾地向東遠颺,而巷道也突然急遽下傾,戛然而止。
一條橫貫東西的大馬路有如明亮的法國號,發出了高昂的號聲。
這條馬路名為府前路,向東可以延伸到大東門,向西則橫亙在孔廟與大南門之間的凹地,沿途會經過著名的莉莉水果店及福記肉丸。我沿著府前路西行,越過南門路、再繞過原為神社外苑的忠義國小,最後來到了孔廟後的重慶寺街。
敗破的林務局舊舍站在街口,像個低沈的鼓點。走上斜坡,一條微幅向東北偏斜的窄巷,就在胡琴如泣如訴的吟哦中, 徐徐開展。幾步台階像是急促的鼓點,伴著我穿過舊府州廳及議會大樓間的隘谷,再一次,眼前的馬路像狂吹的銅號,狠狠地將中國小調給截斷。我望著馬路對面的 另一段東方音節,明白再過幾番曲折之後,又會是另一種調門的銅管風,華麗圓潤,撲面而來。
我所行走的古老巷道,正環繞著鷲嶺高地,鷲嶺南坡便是孔廟,而東側則有條嶺后街。然而日本人卻在鷲嶺上闢建了矗立天皇銅像的大正綠園,由天皇腳下則有七條寬闊筆直的大道向外放射,譜成了西方的巴洛克樂章,然而隱藏在大道背後的,卻是彎彎扭扭、小調般的窄巷。
天君廟后巷將我帶領到了街廓的核心,左邊是香火鼎盛的廟宇,右邊則是頹圯的和風房舍。再經過兩個彎道,我走到了天君巷的盡頭,隔著從昔日日本天皇銅像腳下延伸而來的道路,溪仔底巷已是遙遙在望。
變幻的地景
秀麗的福安坑溪蜿蜒地流過台南府城的南疆。
這附近四處散佈著起伏的台地與丘陵,就像是海面和緩的波浪,而這條溪流則在台地之間切削出曲折凹陷的谷地。在溪谷北側的鷲嶺南坡上,橫亙著朱紅宮牆的孔廟及府儒學,而南方的魁斗山上則矗立著磚石疊砌的大南門,彼此隔著福安坑溪遙遙相望。
這裏距離府城最熱鬧的十字大街還相當遙遠,溪谷南北兩側的緩坡上散佈著疏疏落落的民居,仍是一派鄉村田野景象。
其實所謂的鷲嶺及魁斗山都只不過是海拔十幾公尺的高地,但渡海來台的先民仍不脫中國人的抒情本性,執意地稱之為「山」為「嶺」,並寫下了許多歌詠美景的詩篇。
清德宗光緒二十年,中國與日本因相繼介入朝鮮內亂而引發了甲午戰爭。隔年元月兩國在距離台南府城一千兩百餘里之 遙的渤海灣進行決戰,而中國的北洋艦隊根本不堪一擊,潰不成軍。當年三月,清朝大臣李鴻章在日本馬關簽下戰敗合約,除了賠償鉅款外,還將台灣割讓給日本。 五月,日本派遣海、陸軍隊登陸台灣,從此開始了一段長達五十年的殖民統治時期。
西元一九一一年起,日本人在台南州府推動一連串的市街改正計劃,試圖將原本因順應起伏的丘陵地貌而產生的曲曲折折的、迷宮般的街巷,改造成向四面八方輻射的筆直寬闊的林蔭大道,而輻射道路的中心點便是孔廟背後鷲嶺的最高點。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手術,原本淳樸秀美的小村姑,在刀鋒起落下,逐漸變身成一位充滿陽剛味的壯漢,而所有會洩 露纖柔抒情氣質的器官,都被無情地切除或遮掩。五條像修長的少女手指爬梳府城的溪流,不是被截彎取直,就是被改造成箱涵式的暗溝;所有丘陵的制高點都被立 上天皇的銅像或蓋上宏偉的洋風建築;而散佈在府城的一百多座廟宇,在開闢大馬路的同時,有數十座被迫拆除、縮減或遷移;逶迤曲折的古老街巷則被剁成一段段 小羊腸;凹陷的谷地被填高,突起的高地則被蓋滿了龐大的建築物。
原本豐富而抒情的地景,就這樣一寸寸地消失掉了!
一柄銳利的刀鋒劃過福安坑溪的流域,於是原本低陷的凹地變成了一條種滿鳳凰木的林蔭道路,並且被統治者命名為「綠町」及「南門町」。在日本人離開之後,則又被改名為府前路。
秀麗的福安坑溪早已消失無蹤了。
它被埋葬在紛雜的房舍之間,被埋葬在炙燙的柏油路面之下,成了一條終年不見天日的暗溝,日復一日,不斷地吸納著城市裏的一切污穢及敗德。
替換的街名
最早的一幅地圖出現在西元一六二六年,是西班牙人繪製的荷蘭人港口圖。
那時的台江內海形狀像是枚胃囊,海面停泊著荷蘭人的三桅帆船及名叫「戎克船」的小船,而環繞內海的陸地上則散佈 著各種不同民族的聚落。圖上用西班牙文註記著「中國漁夫與海賊的村落」、「荷蘭人的堡壘」、「日本人的部落」、「荷蘭人的商館」。而緊扼內海進口的熱蘭遮 城則有較詳盡的描述:「方型城堡,有四個稜角,各稜角配有四門砲。」
海灣旁的丘陵之間,有兩個手拿兵器的人正在圍捕一頭奔竄的鹿,旁邊畫著寥寥幾棵樹,西文註記著「荷人捕鹿」。
整幅地圖似乎是憑記憶所繪,而且圖面有如一幅風景畫。
這位西班牙的地圖測繪員是不是偷偷混跡在荷蘭人的商船裏,悄悄溜進了台江內海,然後匆匆到各處做一番巡禮,而在日後當他又回到西班牙的領地時,才著手繪製這份地圖?
無論如何,這位地圖測繪員替我們留下了府城正孕育成形的模樣。疏疏落落的矮平房,一座架著四門加農砲的城堡──如此簡單,簡單得就像超音波掃描器上出現了胎兒模糊的形體。
在清高宗乾隆六年(西元一七四一年)的台灣縣圖裏,府城已經被一道竹篁構成的城柵所包圍,共有七座大小城門,城裏散佈著各種廟宇及官衙。中國繪圖員所繪製的地圖顯得更為潦草而寫意,然而在鬆散的房舍間出現了第一條街名:「十字街」。
在十一年後的城池圖裏,府城的圖像突然變得精細而明確。枋溪及福安坑溪一北一南穿越過城裏的大片疆域,另外三條 小溪則像初萌的新芽向城裏伸展。城裏有許多街道,有許多跨過溪流的小拱橋。街名饒有趣味,表明了物以類聚的各種行業,如鞋街、帽街、竹仔街、做燈街、武館 街;有時街名也代表了地理特徵,如十字街、上橫街、下橫街、嶺後街。
圖上用一點一點連成的虛線,來表現蜿蜒曲折的路徑。而在枋溪的上游,則首次出現了清水寺的蹤跡,比正式的建寺記錄還要早了十八年。
再過五十五年,在清嘉慶十二年的城池圖裏,竹篁城柵已被改建為三合土城牆,而城內又多出了幾條新鮮的街名,例如草花街、打石街、米街。
再來就是日本人所繪製的地圖了,以測量精準的描繪取代了中國式的寫意及潦草。在明治三十二年繪製的地圖上出現了 新式的機關名稱,如測候所、郵電局、地方法院及日本神社,但街道還是沿用中國的舊名。然而再過幾年,日本人就推動起市街改正計劃,想要將秀麗的中國小城改 造成壯麗的西方式巴洛克城市,城裏佈滿了林蔭大道、綠園、銅像及華麗的西方建築。
於是有許多古老街巷被拓寬,被換上了日本式的路名。草花街、帽街變成了本町二丁目、三丁目,嶺後街變成了清水町,打銀街變成了白金町。
日本戰敗後,府城又重回中國的懷抱,於是這些街道又被改回了中國名字。只是這時的國民政府正要奮發圖強、煎雪前恥,而草花、嶺後、打銀等舊名顯然不如三民主義、四維八德來得政治正確,於是本町被改成了民權路,清水町變成了青年路,而白金町則變成了忠義路。
來來去去的種族與政權,不斷地被重新繪製的城市地圖,不停地被拓寬、被截斷、被更換新名的古老街巷。
百年街巷情
我喜愛這些曲折街巷的寧謐氛圍,喜愛這迷宮般不停地在眼前展開的新視野,喜愛那轉角、那拐彎、那院牆裏散發著濃郁甜香的含笑花。我深深地為街巷裏尋常百姓的起居生活而著迷。
三塊醃鮭魚及兩片臘肉吊掛在竹竿上。竹竿一端搭住隔壁的圍牆頂,一端跨在油漆斑斑的木梯上,陽光將那幾塊醃魚臘肉照得閃閃發亮。三輪橢圓的粉橘紅搭配著兩條長方型的暗棗紅,就像一幅色彩潔淨的版畫。
我在清水寺旁的祿記買了肉包及水晶餃,肚子有點餓,立即邊走邊嚼了起來。兩個小男孩在玩著手搖抽水幫浦,一個用力搖著長柄,一個提著褲管洗腳丫,咯咯笑個不停。走過樹影斑駁的小廟埕,一家簡陋的理容院裏沒半個客人,百無聊賴的老闆娘無聊地翻著明星八卦雜誌。
走進了一條更逼仄的窄巷,湫隘的小屋子裏,一名老婦人坐在門口就著光縫補衣裳。啊,含笑花的香味漸漸地濃了,不禁讓人回想起小學隔桌那位女同學的鉛筆盒,每當她掀開盒蓋時,就會傳來一股幽幽甜香。
走到了柱仔行街人字交會的三叉路口。路口旁花店的廊簷下掛滿了懸垂的長春藤,牆根則堆滿了翠綠的武竹與黃金葛。而對面那家檜木澡桶店的白色外牆則掛滿了五彩繽紛的非洲鳳仙及矮牽牛,一叢怒放的馬纓丹像紫色花瀑披覆下來,燦爛到了極點。
我推開了木桶店的那扇松木門,老闆娘從報紙裏抬起了頭,立刻綻開了向日葵般的笑容,「噯,好久不見了,有空怎麼 不來坐坐呢!」她馬上燒開水、沏茶,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談童年在美濃時的菸樓舊事,談附近環境綠美化時的紛擾,談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政爭。她是個寡婦,是 個自小就小兒麻痺的肢體殘障者,但她也是我所見過的最熱愛花草、最開朗健談的婦人。
離開了檜木澡桶店,我走進了店旁的鹽菜巷。一百多年前這裏是鹽菜商聚集之處,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曝曬著鹽菜,而附近則有一座文學家許地山父親建立的私人庭園叫「窺園」,如今已無跡可尋。我沿著古蹟德化堂的院牆往南走,下了幾步台階,走到了車流喧嚷的府前路。
一會兒,我坐在莉莉水果店騎樓的葡萄藤下,一面吃著水果盤,一面望著蔚藍晴空下的老榕樹,而在樹隙之間,隱隱約約可望見孔廟的朱紅宮牆。
身材矮胖的中年老闆有張溫暖親切的臉,常見他獨自坐在柱旁的那張折疊桌前,桌上攤著稿紙、圖片及相機,正在為每 個月初要出刊的小冊而勞神。在那份名叫「莉莉水果有約」的折頁小冊中,除了各種水果簡介之外,還有泛黃的人物老照片與故事、府城古蹟的新舊對照、台灣的鄉 土俗諺及當月藝文情報。很難想像這麼一份薄薄的小冊,竟承載了對台南府城的濃濃情感。他每月印製三千份,免費寄贈或供人取閱。
我又走進了檨仔林街,一條像是株橫倒樹木的小街,而兩側五六條窄巷多麼像朝外伸展的枝幹!就在樹幹的節瘤處,住著一位名叫阿忠的老翁,每到了午后,他就會從家裏推出兩輪車,沿著大街小巷叫賣他花了一上午製作的「阿忠碗粿」。
而在另一條歧生的巷子裏,老劉麵館就像在枝枒上築了巢。貴州籍的老闆娶了個本省老婆,每年到了春節就攜手回貴州老家過年,順道採購下年度的辣椒、胡椒及香料。他們的魯味特別香,他們的紅油抄手辣得格外道地。
最後我來到了香火鼎盛的天壇,站在廟口的一個流動攤子前,看著油鍋裏逐漸炸成金黃的臭豆腐,然後我端著一盤加了泡菜的臭豆腐,靠在古老的廟牆上,慢慢地吃了起來。
廟埕上曬滿了黃色的陽光,橫七豎八地停著機車及腳踏車,遮陽傘下賣金紙的幾名婦人懶懶地望著巷口,而幾隻麻雀站在照壁的燕尾上啾啾叫著。
刊登日期:201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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